近年來,話劇舞臺繁榮發展,但女性題材作品相對還是較少,且能夠展現強烈舞臺魅力的所謂“大女主”作品少之又少。這恐怕也是為什麽近期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推出《蒼穹》後,迅速引燃了話題的原因。由此也引發筆者的思索——當下,女性觀眾作為演藝市場的消費主力,對於優質的女性題材作品是有相當需求、甚至說是渴望的。這類海外作品中文版上演所收獲的熱烈反饋,能否激勵更多本土創作者與表演者,從自身經驗出發、從本土現實中挖掘真實的女性人物和故事,推出更多帶有時代印記、推動社會發展的優秀女性題材原創作品呢?
劇作:看見女性更要懂得女性
《蒼穹》由英國新生代女劇作家露西·柯克伍德編劇,是一部典型的戲劇性強的劇本,展現了18世紀英國鄉村女性艱辛的生存境遇以及屬於女性特有的生理與心理雙重困境。12位不同背景的女性,她們對案情不明就裏,從各自的家務和農活中被推到前臺,組成一個婦女陪審團,要決定是否判一名女犯死刑。她們一心掛念著地裏沒拔完的韭蔥,或是廚房裏未攪完的黃油,甚至還帶著個人偏見來做陪審員。
劇作於2020年在英國國家劇院首演,此次中文版由吳伊帆翻譯,很好地還原了柯克伍德的語言風格,由國家話劇院著名導演王曉鷹執導,做到了好看而又深刻。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十幾位不同年齡段的女演員同時出現在舞臺上,相互打趣、八卦閑聊、沖突爭鬥,場面熱辣卻又深刻鉆心,成為近期女性群戲的現象級作品。

無獨有偶,另一部英國女性題材作品——英國國家劇院現場舞臺紀錄電影《初步舉證》也於近日在國內公映。這部109分鐘的獨角戲,曾獲奧利弗和托尼雙料戲劇獎,可以說是思想深度與表演呈現“雙在線”。作品講述了一位出身平民的女律師泰莎,如何從一名辯護律師成為性侵受害者,並在司法系統中尋求正義,其思想內核、戲劇結構、編劇語言運用、燈光音效、道具設計等都非常精湛。演員朱迪·科默的表演,功底深厚、理解深刻又揮灑自如,以一人構建出穿梭交織的時間線和各種環境氛圍,憑借本劇獲得2023年托尼獎話劇最佳女主角。在此之前,該劇中文版曾在國內上演,然而兩相對比之下,中文版在劇情內核把握和演員表演上與原版有較大差距。這或許因為枯燥的法律條文以獨角戲落地的超高難度,但更多則暴露了創作團隊對於女性題材認識與展現得不夠深刻。
值得欣喜的是,在創作層面,我們已有為中國女性書寫的苗頭。去年末,南京市話劇團原創作品《望星河》讓人眼前一亮。該劇圍繞清朝女科學家王貞儀的生平故事展開,王貞儀聰慧、靈動,是數學、天文、詩詞、醫學、馬術全能的“六邊形戰士”,年僅29歲就香消玉殞,但在短暫的一生中用實驗揭開月食形成的奧秘。全劇講述了她在科學探索道路上的堅韌與智慧,以及面對封建禮教束縛時的勇敢與反叛。劇中除了王貞儀外,同樣有各具風采的女性角色群像。英姿颯爽的蒙古將軍夫人阿嘎麗,武藝高強,有著廣闊的胸懷和俠義的風骨,鼓勵王貞儀不要屈於陳腐,要自由徜徉於天地之間。王貞儀的兒時好友陳宛玉,在數學上天資聰慧,盡管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但她對數學的熱愛從未減退,與王貞儀相互切磋,共同進步。
正如《望星河》編導所闡述的,“雖然她們身份不同,性格各異,面對生活的艱難和社會的偏見,她們毫不退縮,勇敢地展現女性的力量”“這部劇不僅僅是在講述一個歷史人物的故事,更是在探討女性在追求知識和實現自我價值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而觀眾留言也對此進行了呼應:“我想這部劇的意義也在於此,前人如斯,要向前看,向前進。”
表演:多元形象更要靈魂躍動
劇作層面之外,舞臺上女性題材稀缺的另一原因,或可追溯到表演層面——優秀女演員有之,但擔綱絕對女主角的機會不多。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於去年推出的《西遊》備受稱贊,其中範祎琳和錢芳兩位女演員功不可沒。但值得註意的是,她們一位在劇中反串男性角色悟空,另一位則飾演佛本無相的唐僧,都不是以女性角色立足臺上。近些年來,根據白先勇同名小說改編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劉曉慶主演)、改編自李敖同名小說的《北京法源寺》(奚美娟主演)、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的《青蛇》(秦海璐、袁泉主演)、黃湘麗表演的獨角戲《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等女性主題或女性主演的劇作受到觀眾好評和熱捧,但總的來說還是太少。然而這並非國內舞臺的一貫有之。再向上回溯,戲曲史上曾經的《穆桂英掛帥》《木蘭從軍》《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等一些大女主角色撐臺的劇目歷演不衰,也充盈著一代代女性成長的心靈。

究其原因,除了編劇須推出更多女性題材作品以外,導演和演員的闡釋和創作非常重要。
王曉鷹認為《蒼穹》是一個以歷史反觀當代的戲、一個以女性代指人類的戲、一個以荒誕講述真實的戲、一個以嬉鬧表現悲傷的戲,他和演員們一道準確地扣住了這部戲的內核,在嬉笑怒罵中忠實地還原了柯克伍德在戲劇創作和思想表達上的野心,以舞臺映照現實,從而震撼觀眾。
演員方面,女演員的選拔、培養也是重要問題。近年來,白、瘦、幼的女性審美觀念滲透到演藝界。影視界對演員的需求量較大,影視鏡頭對於女性角色特別是年輕女性角色瘦削、臉小、上鏡的要求,使得專業院校表演專業在選拔女演員也不自覺地靠近這個標準。
然而,話劇女演員在選拔上有著自己的特點:要有一副寬亮相濟的好嗓子,身材相對高挑,形體表達能力強,在舞臺上有一定的開度和力度,行動貫穿性好,舞臺張力強,在舞臺配合中能夠準確“打點兒”,形成良好的舞臺節奏,在與男演員同臺演戲時,也有著充沛的能量傳遞。因此,能夠兼顧在話劇舞臺和影視鏡頭下表演的女演員並不多。倪妮算是較為優秀的一位,她在話劇《如夢之夢》中飾演的顧香蘭,凸顯其身高和形體表達的優勢,既有大氣、舒展的舞臺節奏,又能夠呈現影視演員細膩傳情、精細準確的人物氣質。她畢業於播音主持專業,沒有系統學過表演,但她自小學習體操,後又學習芭蕾舞與國際標準舞並獲獎,甚至還是國家二級遊泳運動員。優秀的體態加上肢體能量,使她具備了很好的舞臺表現力。
清朝戲劇家李漁在談到男女演員的區別時說:“女優妝旦,妙在自然,切忌造作……人謂婦人扮婦人,焉有造作之理,此語屬贅。不知婦人登場,定有一種矜持之態;自視為矜持,人視則為造作矣。”因此,在挑選和訓練女演員時,能夠在舞臺上做到豁達、坦蕩、自然非常重要,這一點恰恰在原版《初步舉證》朱迪·科默的表演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隨著時代發展,話劇女演員的舞臺氣質和表演風格呈現多元樣態,例如近年來嶄露頭角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女演員範祎琳,她在《厄勒克特拉》中的厄勒克特拉、《西遊》中的悟空、《蒼穹》裏的薩莉都脫離了觀眾心中慣常的或典雅、或甜美、或俊俏的傳統女主形象,很好地將現實主義的表演方法與非現實主義的劇作風格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現代感。《蒼穹》裏的薩莉,是一個將要被絞死的女死刑犯。範祎琳將她詮釋為“一種近乎挑釁的模樣站在你面前,她不無辜、不柔弱;她不讓步,不求饒,兇猛得像一頭野獸”(童可人《排練劄記》),顯現出很強的角色創造力。
無獨有偶,筆者在訪問多位青年女演員時,她們也是希望對話劇女演員的選拔和錄用要更加多元,不單以外形來定性演員可以塑造的角色類型,應遵從舞臺表演的規律,喚起她們的舞臺創造力。
事實證明,觀眾的戲劇素養和審美水平已經大幅度提高,且女性題材作品也有明確的市場,這就需要編劇、導演、演員以及製作方、創作團隊共同努力,創作出更多優秀的女性劇作。編劇們既要緊扣本土的時代思潮,也要向海外編劇學習當代意識的融入,不能讓女性劇作落於痛苦陳列和受虐想象的窠臼,而要在技巧上更洗練、犀利、深刻地展現女性的生活、情感和思想。導演們則要真誠地探索女性的心靈世界,奉獻能被當下觀眾共情和共鳴的女性劇作,而不是想當然地利用劇作題材的噱頭或是明星光環來破壞觀眾對女性劇作的胃口。而女演員們要有“不意人誇聲色好,願留心音在乾坤”的抱負,走出容貌焦慮的陷阱,塑造出紮實坦蕩、靈魂躍動、深深感染觀眾的角色。當然這一切的一切,更有賴於全社會對女性成長生態的嚴肅思考。
(作者單位:恒达平台藝術與傳媒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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