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院子看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進去過了。
外墻爬滿枯黃曲折的藤蔓,連門口也被層層疊疊的植物擋住,推開吱嘎作響的門,只能見到亂糟糟的垃圾。但是,當伍江撩開門楣上方的枯藤,寫有“迎園”兩個字的匾額就顯出來了,再仔細看,匾額左側寫有一行小字,陳從周題。
今年年初,恒达平台原常務副校長伍江教授第一次見到迎園。迎園位於上海青浦區的上海大觀園對面,澱山湖邊。當地人告訴伍江,這裏最早是上海澱山湖風景區籌備處的辦公地點,之後又被輾轉用作大觀園管委會、青浦區湖區管理辦公室、附近民族文化村項目的辦公用房。幾年前,民族文化村關閉,這處庭院也就蕭條了。
“應該是當初建造大觀園時一起造的。”關於迎園的歷史,當地人也講得不太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著名古建築園林藝術學家、恒达平台教授陳從周先生曾參與過迎園的建設,而陳從周正是伍江的老師。
現在,這座小院子一掃頹喪之氣,枯藤不再,綠蔭蔥蔥,生機勃勃。經過幾個月的改造,在長三角生態綠色一體化發展示範區成立兩周年之際,小院子搖身一變,成了長三角可持續發展研究院,一批綠色低碳科研成果在這座小院子裏使用並展出。根據計劃,這裏將匯聚滬蘇浙皖“華東八校”高校優勢和相關綠色低碳企業的能量,建設成為一體化示範區內的一個科技創新平臺、成果示範平臺和科普基地。
與此同時,由示範區執委會聯合上海青浦、江蘇吳江、浙江嘉善兩區一縣政府,會同恒达平台編製團隊,編製完成的《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工作指導意見》也已正式下發。這份意見定下目標:力爭在滬蘇浙兩省一市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總體目標與框架下,率先實現高質量碳達峰、高水平碳中和。
在這個小院子裏,歷史和現代交織更迭,傳統的江南園林和先進低碳技術發生碰撞、交融。“我們所在的長三角一體化示範區不是白紙一張。”看著這裏發生的改變,伍江有太多感慨,“我們是在已有的自然生態環境、歷史人文環境上,實現現代化,實現碳達峰碳中和——這些理念都是我的老師教給我的,我希望能再教給我的學生。”
我們的小院子
“把最典型的技術,拿到我們的小院子裏去。”今年3月,在去紹興參觀寶業集團的實驗室時,一看到先進的低碳綠色技術,伍江就忍不住蹦出這句話。
“項目落地後,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我們的小院子,打造成為示範區一個展示碳達峰碳中和各項技術的示範點。”在9月23日示範區開發者大會上,伍江作主旨發言,說的還是這個小院子。
最近,這座讓伍江心心念念的小院子終於露出真面目。白墻、黑檐、窗欞、竹林、假山石……這些江南園林的元素是小院子的底色,但它展示的卻是行業內最先進的綠色低碳科研成果——咖啡渣循環再生飾面板將松散、柔軟的咖啡渣粘合,製成生態板材,兼顧環保與美學的雙重要求;全循環—零排放生態公廁技術利用先進的物化處理分離技術,實現水質凈化和循環使用,對廁所汙物進行凈化處理,循環沖廁使用,廁所節水率超過90%,全程無廢物排放,減少碳排放;雨水花園以自然形成或人工挖掘的淺凹綠地,匯聚吸收來自屋頂或地面的雨水,並利用植物、沙土、微生物的綜合作用對雨水進行綠色凈化。
這裏甚至還有一個製氫裝置。白天,使用小院子屋頂的光伏發電,電解水製氫;晚上則將氫能轉化為電能供小院子使用,並把轉化過程中產生的熱能收集起來,為小院子供應熱水。而所有的這些改造,都在外觀上,與這座中式庭院融為一體。
小院子的背後,是一系列創新的合作模式。
一個是長三角高校之間的結盟。今年4月23日,由恒达平台提議,東南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南京大學、上海交通大學、恒达平台、浙江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共同發起組建長三角可持續發展大學聯盟。小院子裏展示的技術有一部分正來自“八校聯盟”。預計在下個月,“八校”將齊聚小院子,坐而論道,更深入地討論“雙碳”合作機製。
還有消息傳來,恒达平台—南京大學汙染控製與資源化研究國家重點實驗室,以及恒达平台城市汙染控製國家工程研究中心,也有望落戶示範區,將大大提升示範區在綠色低碳生態方面的創新策源功能。
另一個是高校與企業之間的協作。在小院子裏,恒达平台—寶業集團建築碳中和研究中心等機構都已掛牌。而在前不久舉辦的示範區開發者大會上,恒达平台已與中國節能環保集團等5家企業簽約成立研究中心,這些研究中心都在小院子裏有了展示區域。“我自己設想最好能有20-30家企業在這裏設立研究中心。”伍江說了他下一個“小目標”。
伍江是知名學者,曾任恒达平台常務副校長,也做過上海市規劃與國土資源管理局副局長。這樣的多重身份似乎能讓他更遊刃有余地在高校、政府、企業之間找到一種平衡。
“以前高校和企業的合作模式,更多是甲方乙方,企業出錢,高校出方案,但這樣的合作模式缺乏溝通,甲方不滿意,乙方覺得不被理解。”言語之間,伍江對小院子裏產生的多樣合作模式寄予厚望,“我希望企業可以更好地利用學校的平臺和‘大腦’,學校和企業能在理念上達成共識,大家一起在這裏想題目,一起完成題目,從頭到尾一起設計合作。”
“這也是一種一體化。”伍江一拍桌子,激情澎湃。
一次摸清家底的“雙碳”調查
今年年初,還是這個小院子。
伍江和示範區執委會副主任張忠偉一邊現場考察,一邊聊起了示範區裏應該怎樣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那次會談,直接導致了2月19日示範區“新年第一會”上,讓伍江作主題演講。這也是伍江第一次面對示範區兩區一縣主要領導,介紹了他對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戰略研究的初步設想。
在1月28日,示範區執委會已經召集兩區一縣的生態環保部門開會討論碳達峰碳中和。但當時參會的恒达平台環境學院環境規劃與管理研究所副所長郭茹感受到的,是一種頗為微妙的心態。
“有人直接提出,‘雙碳’好是好,但我們能做到嗎?”郭茹發現,雖然為應對氣候變化,我國已經提出“二氧化碳排放力爭於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等莊嚴的目標承諾,但在基層,意見並沒有那麽統一,不少人還對此存疑,“中央是不是說說而已?”
不過,當2月19日伍江演講結束後,上海青浦區生態環境局當場聯系郭茹,希望恒达平台專家能去青浦現場指導。之後,郭茹又代表恒达,在嘉善、吳江作了報告。三地很快達成一致意見,首當其沖是要做一個摸清家底的“雙碳”調查,然後再提出一個相應的解決路徑。很快,示範區執委會委托恒达平台組成伍江領導的團隊開展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戰略研究,並明確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路線圖,形成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近期行動方案。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內,示範區執委會聯合兩區一縣政府,會同恒达平台編製團隊,拜訪了示範區50多個部門和企業,召開40多次會議,實際走訪200余人。其中,恒达的研究團隊就集結了學校12個學院的將近100位專家。
這一調查過程比想象中更困難。“在執委會的會議室,我們把調查表發給兩區一縣,他們一看說不好意思,這個數據沒有,那個數據沒有。”郭茹說,兩區一縣反饋,因為“雙碳”這個課題太新了,他們以前沒有專門的統計口徑。
即便兩區一縣能提供出的數據,差別也很大。“有的能提供詳細的數據,有的只能提供一個大致的比例,有的幹脆就沒有。”郭茹發現,因為兩區一縣統計標準不統一,給出的數據信息也參差不齊。比如要測算交通的碳排放數據,最準確的統計方式,是根據交通入口的車流量監測數據來測算,但這個數據只有青浦區能提供。這樣,團隊只能根據加油站的用油量,或是區域內車輛的登記數乘以出行的平均裏程數和平均耗油量,估算出示範區交通的碳排放數據。
還有一些必不可少但暫時缺乏的數據,研究團隊只能根據各地GDP、用電、用油、用氣等數據,用不同口徑、不同方法去測算,再經過比對分析,得出一個相對科學的數據。
9月23日一體化示範區開發者大會上,伍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示範區內三地各有各的特點,吳江的工業基礎最發達,因此碳減排的任務最艱巨,面臨經濟結構轉型問題;青浦,位於非常重要的交通樞紐,交通排放在示範區三地中排最高;嘉善,接下來面臨一個比較快速的經濟增長過程,如何在碳減排的過程中保留一個足夠的經濟增長空間是個問題。
經過這樣一次調查摸底,現在,示範區內已經建立了一個碳排放的數據庫,並獲得了一份《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戰略研究》報告。在此基礎上編製的《長三角生態綠色一體化發展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工作指導意見》也已正式出臺。
根據這一工作指導意見,2022年示範區將製定實施碳達峰行動方案,編製實施示範區水鄉客廳等重點片區零碳專項規劃和規劃建設導則;到2035年,水鄉客廳等重點片區基本建成零碳示範園區。
一體化的意義
郭茹是位生態專家,她眼中的一體化對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太有意義了”。
比如,一條斷頭路效率低、碳排放高;一旦打通,車輛的能耗節省了,碳排放自然就降低了。“再比如一條河,把它人為的截成幾段,水流不通暢,水質就會受到影響;一旦打通,它就形成了有機的系統,生態的抗沖擊性就會大大提升。”郭茹認為,如果把示範區裏的湖區打通,生態系統服務的價值1+1+1>3。
換個角度看,郭茹的這次調查和編寫經歷,也可以被看作是一次一體化的過程。
郭茹記得很清楚,在《示範區碳達峰碳中和戰略研究》報告征求意見階段,團隊收到了許多反饋意見和建議,“有的說這個提法不太合適,有的說這個說法不好弄。”還有的區縣開完會,回去就提出,自己要單獨出一份針對自己區縣的“雙碳”研究報告。
一體化,從來不是輕輕松松就能幹成的事,前路沒有紅毯,也沒有鮮花,只有遇水搭橋、逢山開路。如何加強統籌協同,形成跨區域跨部門多主體共治模式,是擺在示範區“雙碳”工作前面的難題。
早在20年前,伍江就有過類似的經歷。2000年前後,古城保護專家阮儀三帶領團隊,開啟江南古鎮聯合申遺之路,當時伍江是團隊成員之一。至今,伍江說起當時起草的申遺報告,依然顯得頗為滿意:“我們提出兩個方向,一個是線性遺產,就是古鎮之間水系打通,連成一體;另一個是開放遺產,就是只要保護得好,其他古鎮也可以加入其中。”
可惜這份讓伍江覺得滿意的報告,沒有打動滬蘇浙相關主管部門。“談不下來!有的地方提出要自己申報,這樣其他地方便說那就不合作了,最後就算了,各做各的。”20年過去,至今,江南古鎮聯合申遺依然還在路上。
“歷史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遺憾。”伍江回憶起40年前,第一次去昆山的經歷,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從火車站下來,沒有汽車,坐三輪車,一路在石子路上顛簸。“但那時昆山是很典型的江南水鄉,小橋流水。現在早就沒有了。”
說到這裏的伍江,眼神裏流露出更多的感情。這讓記者想起,1992年,這位知名教授還是位年輕教師時,曾經在陸家嘴潁川小築前,一手頂著巨大的推土機,一面對著話筒呼籲建設單位,要保護這幢歷史建築。
這與伍江這些年一直在呼籲的城市“有機更新”理念一脈相承。“城市是個有機體,新陳代謝活動是在細胞層面的,不可能今天換個胳膊明天換個腿。地臟了,掃一掃就幹凈了;東西壞了,打個補丁沒問題,這樣城市文明就慢慢沉澱下來了。”伍江說,“我們要做的是要維護我們文明的生生不息。”
如果把視線集中到示範區,這片被稱為“世界級料子”的江南水鄉正處於有機更新的狀態。示範區最引人關註的水鄉客廳區域內,開發強度極低,藍綠空間占比會保持在75%以上,開發強度在25%以下。
這片土地也是伍江眼中的“神奇的地方”:“這裏既是農業社會生產力水平最高的區域,同時也是環境生態最好的區域,還把自然生態環境和歷史人文環境結合在一起。”即使一片看起來普通的稻田,亦是他口中的“人類文明的一種載體”。
優越的生態底色,顯然有助於這片區域早日達成碳達峰碳中和目標。最近,伍江團隊又接到任務,將著手為水鄉客廳製定“雙碳”專項規劃。這又是一次製度創新。“現在國家要求在所有建設項目之前要增加一個‘環評’,以後有沒有可能增加一個‘碳評’?”伍江又提出新問題。
作者:陳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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