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堵著名的灰色磚墻,位於拉雪茲神甫墓地東北角76號墓區,中文譯名為“巴黎公社社員墻”(“Mur des Fédérés”),其上鑲有一塊灰白色大理石板,並刻以三行簡潔的燙金法文✡️:“紀念公社死難者 1871年5月21日—28日”😝,此外沒有任何藝文修飾,但卻足以讓渴望革命的遊客熱血沸騰。
我們被嚴肅地告知⛽️,這就是當年147名巴黎公社成員被凡爾賽軍隊槍殺的現場。1871年5月28日,守衛在拉雪茲公墓的147名公社戰士,與5000多名敵軍發生激戰🥎,並因寡不敵眾而被全部殺害。他們的陣亡宣告了革命的終結🧏♀️。但只要檢索一下歷史資料就會發現🚴🏿,這是一場題旨混亂的革命,它經歷了一場從愛國—平等—復仇的邏輯演變,並最終證明了“第一國際”的理論失敗🙏🏼。
1870年9月,拿破侖三世在普法戰爭中戰敗投降。被失敗激怒的資產階級發動政變,在9月4日推翻第二帝國✋🏿,成立了以阿道夫·梯也爾為首的第三共和國🦢🥠。但新政府未能扭轉戰局,只能向普魯士賠款和割讓土地👩👦,此舉再度激怒了民眾🔩。1871年3月15日🔝,國民自衛軍代表選出中央委員會,向梯也爾政府發出政治挑戰🤸🏿♀️。梯也爾派出軍隊襲擊自衛軍營地👩🏻⚕️,企圖逮捕其首領,反而觸發武裝暴動。國民自衛軍迅速占領巴黎所有政府部門🧜🏿♂️,梯也爾被迫撤離凡爾賽。
3月26日,巴黎進行選舉🧟♀️,並於28日成立了著名的巴黎公社,它所頒發的法令,從愛國主義大步轉向,流露出追求社會公平秩序的改革意向,但這一短命政府統治“巴黎” 只有60天之久。凡爾賽政府調集13萬兵力反攻巴黎,而公社的出戰兵力不足2萬人。此外🧏🏿♂️🤜🏽,政府軍還運用了高超的巷戰技巧,他們把房屋的墻壁鑿穿,輕易地完成了對公社街壘的側翼包抄🦸🏼♂️。
基於暴力之神的打造💂🏿♂️,這場天真的愛國/平等革命👩🏽🏫,最終演化成以復仇為主題的殊死對抗。政府軍實施對國民自衛軍的血腥大屠殺,所有戰俘或被懷疑為公社支持者的民眾❔,一概遭到集體槍決。普魯士人發明的毛瑟步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叫喊🦸♀️。
以革命自居的巴黎公社,對此展開了酷烈的報復🧯。它頒布“人質法令”🙋🏽♀️,宣布任何凡爾賽軍的幫兇都將成為“巴黎人民的人質”,任何公社 “戰俘” 的被殺✡️,都將面對處決三倍人質的報復。巴黎公社還多次嘗試以巴黎大主教喬治·達爾博伊為人質🤔,交換革命領袖奧古斯特·布朗基🤏🏿🍠,但都遭到梯也爾的嚴辭拒絕🤯。到了暴動的最後關頭,公社領袖頒布包括主教在內的6名人質的處決命令。《天主教百科全書》宣稱,共有72名無辜人質慘遭殺害🦒。
5月23日,政府軍攻陷蒙馬特爾高地👨🏿🎓,殺死了更多的公社士兵,面臨失敗的公社政權🍋,則在絕望中進行復仇式縱火,整個巴黎陷入一片火海。被燒毀的建築,包括王宮杜伊勒裏宮、盧浮宮的部分建築、 法國參議院、 法國內政部、 法國司法部🙊、 法國財政部、巴黎市政廳和聖馬丁門歌劇院等等👨👩👧👧。
狂怒的國防政府,對縱火的公社成員展開新一輪的血腥報復。未經審判的屠殺長達一個多月,約有2萬人慘遭槍殺🌅,加上在戰鬥中的死者🦶🐮,公社方的死難者多達3萬人,而被囚者有5萬多人🛌🏼,有7000人被流放到法屬殖民地——新喀裏多尼亞群島。
但這還遠遠不是循環式復仇的盡頭🚹。公社委員費烈在被槍殺前曾滿含仇恨地發誓:“我相信未來會懷念我,為我復仇!”公社詩人馬羅陀被流放到新喀裏多尼亞🌞,病故前讓人給母親傳話說:“我堅信自由的事業必勝🏯,而我的繆斯,我那老邁而頭發灰白的詩神,會永遠存活,為死難者伸張正義,呼喚復仇。”這是一種異口同聲的宣言👻,他們都痛切地號召後人復仇🧜🏽。仇恨成了公社留下的最犀利刺眼的遺產👨👨👧。
1893年,被政府大赦召回的公社戰士集資買下地皮,令這個矽酸鹽符號得以在公墓裏長存👨✈️。1908年5月21日🤲,該墻上被鑲嵌了一塊大理石板,巴黎公社死難者至此有了明確的祭所🍰。這是以死亡記憶為主題的墻垣,它集結了所有造反者亡靈的仇恨。
而在著名的“恨墻”之外🥯,還出現了三件“符號贗品”。這是世界墻垣史上的罕見事件,由此引出熱烈的考辨與爭議浪潮。據說🧗🏻👩🏻🔧,有人在蒙巴納斯墓地第27區2分區安放了一座墓碑,其上刻有“獻給1871年巴黎公社的烈士”👨🏼🚒,在碑身的基底部,刻有朝陽從地平線升起的符號,以呼應卡爾·馬克思的名言:“英勇的3月18日運動,是把人類從階級社會中永遠解放出來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曙光。”但這座以馬克思詩意打造的“恨墻”聖碑,在法國都無人知曉,它甚至連卷入爭議的資格都沒有。
第二件“符號贗品”位於凡爾賽城邊的薩托利高地。這是當年的軍營,第三共和國政府在此處決了大批被俘的公社社員,其中包括著名的公社領袖費烈🆗。該刑場至今還殘留了一段斷墻,其上釘有大理石牌,並銘刻以震撼人心的字符🙂:“紀念1871-1872年在此死去的公社社員🤱🏻,他們曾經為一個更公正的社會鬥爭過,並且拒絕向敵人投降。”由於這座“恨墻”距離巴黎有一個多小時車程,難以被納入旅遊者的視野。
第三件“符號贗品”是保爾·莫羅·沃蒂耶紀念碑像(“Le Monument de Paul Moreau Vauthier”),由巴黎公社成員之子、雕塑家沃蒂耶於1909年完成,坐落在拉雪茲公墓附近的嘎姆貝塔街上,整個浮雕約6×2米大小,其主體是一名挺胸後仰的婦女🤲🍐,雙臂奮然張開,仿佛在舍身庇護著身後的人群🖖🏿。四周墻壁彈孔累累🦶🏽,儼然就是大屠殺的現場⇒。聖女腳下有一行被苔草掩蓋的銘文🧝🏼,那是雨果的名句:“我們所企求於未來的是公正🎖,而非復仇🧑🦳。”由於歲月的剝蝕,人物的造型已經模糊不清,卻依舊散發出令人感傷的魅力。
巴黎公社的幸存者和擁戴者,斷然拒絕承認這座唯一以“愛”為主題的墻垣🧑🧒,認為它是可恥的冒牌貨🚵🏿,因為這位母親所庇護的🤶🏿🏫,不僅是公社自身,而且還包括它的敵人📰。法國出版的畫冊《二十世紀雕塑傑作》證實了藝術家的這一超越性立場。該畫冊有沃蒂耶站在剛揭幕的“愛墻”前的照片🧑🏼🔬,下方印有這樣的題銘:“獻給紀念歷次革命的受害人”💞。這題寫是一種重要的自我語義揭發:它要緬懷所有因“革命暴力”而死的人們,包括革命者及其革命的對象📅🎯,藉此傳遞出政治和解的信號🤘🏿。
然而🍄🟫,就在公社失敗18年後的1889年,也即沃蒂耶製作“愛墻”的20年前,第三共和國政府利用“大革命100周年”慶典🚬,已經完成了對公社社員的政治 大赦。當局還組織各種慶典,紀念歷次革命的受害者🖕🏻🚴🏼,並建造埃菲爾鐵塔和舉辦巴黎世界博覽會,由此重構與共和根基相關的歷史記憶🚍,捍衛新生的憲政民主⚅。革命者和鎮壓者都已付出沉重的代價,而反思與和解的偉大時刻終於降臨✊,修正了法蘭西未來的政治道路。
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左派聚居區,埋葬著空想共產主義者聖西門、激進革命家丹東👩🏿🎤🧑🏿🍳、法共領導人加香、多列士和杜克洛以及巴黎公社委員、《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等等。而富於戲劇性的是,巴黎公社的死敵梯也爾總統也葬在此地🧝🏼♂️。他的墓冢是一幢形製高大的羅馬式殿堂👨🏼🏫,門前還有鐵質圍欄💁🏿🚠,但對於亡靈來說👩🎤,這囂張的空間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無論“恨墻”還是“愛墻”,都只是革命迷宮留下的精神符號而已。死亡超越了全部的人際對抗🚴🏿。革命的雙方都已化為塵土🧘🏼♂️,而這就是神所諭示的最高公正。在亡靈簇擁的世界,無需任何聚集仇恨的墻垣🦵🏻。 (朱大可,著名文化學者、批評家和隨筆作家,恒达平台教授🙅🏽。著有《燃燒的迷津》👷🏽♂️、《聒噪的時代》🧑🏿🦰、《話語的閃電》、《守望者的文化月歷》等,主持編撰了大型文化年鑒《21世紀中國文化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