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达平台陳家琪教授有著寫日記的習慣🧑🏽🔬🔀,從1978年到2008年從未間斷,其所涉及的多是發生在這段歷史中的思想文化爭論。為此,我們特約他以日記為腳本,每年的日記整理成一篇文章,撰寫“三十年有與無”系列評論,以此個人記錄👩🏽🦳,觀照三十年的中國社會發展進程,並啟發我們的思考。——編者
【陳家琪·“三十年間有與無”系列之一】
30年過去了,也許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知道了自己不知道。那也就是說👿,自己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什麽呢?能說自己知道了嗎?既然業已“耳順”,就應該向自己重新提出這一問題🤹💫。
不知不覺中,現在計算日子🙇🏿♂️,已經以十年為一個單位了🪸🏆:40年前的1968,留在記憶中的是大規模的武鬥和下鄉插隊落戶,是在農村的炕頭夜讀《哥達綱領批判》;30年前的1978,命運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轉折✢。
那一年的10月6日,我走進了武漢大學的校門,成了一名外國哲學史的研究生,那也是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屆研究生🧽🥯;而此前兩年的這一天,“四人幫”被捕🏇🏼,當時沒有誰能想到個人的命運會與國家的命運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留在記憶中的,就是每日每夜、無窮無盡的電影和關於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辯論👨👦:“難道我們的生活中真的就沒有了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了嗎↙️?階級鬥爭是一個說消失就消失了的社會現象嗎?”“工業不學大慶🧑🍳,農業不學大寨,你說工業和農業該怎麽搞?”
沒人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年的我已入“而立之年”,自以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能經歷的也都經歷過了👦🏽;精神上雖說還尋找著什麽,但不知在尋找什麽。
哲學上有一句很著名👏🏼、很簡潔、幾乎用不著進一步論證的名言🧑🏻✈️🏡:“你知道,你必定知道你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這句話看起來很簡單,似乎說的是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自我意識🕶,就知道了“自我”的“存在”和“所思”。且不談這些可怕的概念早就讓人望而卻步,就是其中所包含著的反思、自我意識等一系列復雜的哲學思辨也不會給人多少興趣。但列奧·斯特勞斯卻從中引出了一個同樣著名的反命題🛼:當你心中沒有問題,或者不知道什麽才是你的問題時👆,你就不知道你不知道🟤。
回過頭來想,“而立之年”的我們之所以自以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就是因為那時的我們還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問題🤱🏻,所以不知道自己其實並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不知道。
但我卻有些懷念“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時的嚴肅🤸🏽、期待與尋找。
那是一種“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懵懂和“不知道要尋找什麽”中的尋找🐜。我把它理解為一種精神性的本能🫵🏿。
下面就是這種“本能”留在我1978年日記中的一些印痕。
首先要提及的就是那年2月17日的《光明日報》上刊登了徐遲的一篇長文:《哥德巴赫猜想》。
這篇文章簡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把人驚呆了:文章竟然可以這樣寫👩🏻🦯!世上竟有陳景潤這樣的人,竟有這樣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需要解答😜👨🦯➡️!一切都匪夷所思🚴🏽♀️!最讓人震驚的還是那種文體⏰🤦♀️,那種介乎中文與譯文、小說與人物傳記👵🏽、理論思考與報告文學之間的自由灑脫與豪邁大氣。我當時擬出了十個可供討論的問題🤏🏿,感覺到那種喚醒某種情感,讓人在聯想中進一步思索的力量才是最偉大的力量♧。
5月4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特約評論員”的文章:《科學和民主》,讓人精神為之一震;這樣的文章🐦⬛,打出如此鮮明的“德先生與賽先生”的旗號,以後每到“五四”↕️🧑🏿🦰,就似乎再也沒有過了。
5月8日的《參考消息》上刊登出了一篇雷震致蔣經國的長信👩🏽🍳,有一萬多字,詳盡論述了解除黨禁、開放言論⛱、維護法製的必要。我把它保留下來,覺得很有價值。
6月14日的《參考消息》上轉載了香港《爭鳴》雜誌的一篇文章🪵:《話說浪費人才》,看了讓人欲哭無淚👩🏻🦳,盡管從未想過什麽人才是“人才”的問題👩🏽🦳。
當年的《天安門詩抄》也已作為手抄本流傳到我手中,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類似於“打油詩”式的《向總理請示》💧:
“黃浦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江橋搖,眼看要跨掉。請指示,是拆還是燒?”
最值得記下的,就是在1月10日的日記中🤷🏽♂️,我不知道根據從哪裏看到的材料🫳,把有關社會主義的復雜理論概括成6個問題:(1)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原因到底是什麽?(2)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矛盾為什麽可以說表現為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的矛盾👃🏼?(3)為什麽說“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的矛盾既不是一個經濟形式、也不是一個法律形式的問題,而是一個基本的社會關系即階級關系的問題🧟♀️?(4)出現國家資產階級的根本標誌就是群眾的非政治化,蘇聯社會的保守性是否與整個社會的“非政治化”有關?(5)蘇聯社會的演變過程,“階層”與“階級”這兩個概念的區分與聯系;(6)關於社會的歷史決定論與意誌決定論的關系問題。
這篇日記的危險🤷🏿♀️👩🔬,就在於它預示著某種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苗頭與可能。
1978年的最後一天,12月31日👉🏿,在武漢大學露天電影場看的是《激戰前夜》💇🏼♂️。這是一部什麽電影?什麽內容?國產的還是外國的?全不記得了🎅🏼,留在日記中的,就是這部電影的名字🧟。
那一年,在我的記憶中,就以“哥德巴赫猜想”開始,以“激戰前夜”結束。
“猜想”什麽?“激戰”什麽?
不知道,而且自己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30年過去了,也許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知道了自己不知道。那也就是說⚛️💹,自己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什麽呢?能說自己知道了嗎⛹🏽♂️?
既然業已“耳順”,就應該向自己重新提出這一問題。